桃红李白燕归来
2018-05-07 15:58:11 | 来源:中国法院网 | 作者:赵珍
  是的,刃长十二公分,宽二公分,柄长十公分,宽二点五公分。是一把标准的藏区小腰刀,形似匕首。我再次量了一下,准确无误。

  刀是安检时从玲的包里发现的。黄铜镂空龙纹装饰的角质刀鞘,镀铜金属质刀柄,以及精白雪亮寒光闪闪的刀身,都在暗示着它的价值与玲的身份并不相称。今天是农历三月十五,是玲和她的丈夫陈的孩子小燕的生日。说好的陈母今天把孩子带到法庭让玲看看,她居然带了这么一把精致的刀来,我心底陡然增加了几分沉重。

  我从窗户望向远处的绵延群山。这里是我的家乡,我就在这群山环抱的土地上长大。每年春天到来的时候,崛头山下,步云山下,鲁班山下,桦林山下......到处的山腰山脚点缀着一些成片成片的绿荫,一片绿荫就是一个村庄。村庄里居住着我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这里家家户户一年到头的收入除去务工,就是自家地里种的胡麻、土豆、药材等,生活只能勉强维持,经济条件大多不好。可生于斯长于斯,我仍然热恋着我这与文明富裕还相差很远的家园,如痴如醉。十里长风,哦,不,不是十里!十里长风远不能遍抚我渭河两岸群山环绕的家乡!该是百里,百里才恰到好处!百里长风遍抚我渭河两岸群山环绕的家乡的时候,草泛绿,花半开,燕飞来,人精神,阳光温暖,大地清新。我半生唯一的两句诗“春风遍及时,无处不江南”——也是为家乡而作,如果能称得上诗的话。虽然没有江南的曲径回廊,小桥流水,但在我的眼里,家乡的春天山高水长,天朗气清,栁丝榆荚自芳菲,桃红李白燕归来,远比江南的烟雨迷离更加令人神往。

  (一)

  玲今年三十一岁,身材娇小,娘家就在法庭所在的镇上。父母在种地之余还做些药材加工和贩运生意,家境在当地算是较好些。高中毕业后她外出务工,认识了比她要大六岁的陈。每次工资发下来,陈都会把整的部分存起来,自己只拿零头作日常花销。陈这种对家庭认真负责的态度,让她对陈颇有好感。陈虽然不善言辞,但个性倔强,说一不二,对老家是邻镇的玲表现出了格外的关心与照顾。陈对她发誓:我对你不好的那一天,让雷把老家桦林山的山头劈了,给我作坟头。

  桦林山是家乡最高的山峰。用它构建离开人间的标志性建筑,一般人享用不起,也想不起。

  陈费了好大功夫从后脑勺抓出的誓言虽然不伦不类,对豆蔻年华情愫初开的玲却是梦寐以求的承诺,感动地玲心潮激荡。她与陈在外同居了两年后回到老家准备结婚。可玲的父亲却打听到陈之前有过一次三年的婚姻,女的受不了陈的粗暴带着孩子一走了之,陈才单身外出务工。玲追问的时候陈和盘托出了前后经过,说与前妻分手主要是因为家庭困难。陈的不遮不掩无懈可击,玲认准了陈对自己的一心不二推心置腹,铁了心非陈不嫁,即便父母威胁不再认这个女儿她都义无反顾。九头牛都拉不回的玲让父母隐隐心碎。陈给了十万元彩礼钱后父母勉强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却从来不去陈的家。

  婚后的生活不像她想像的那样顺心。她两年未孕,陈领着她跑遍了老家和务工地大大小小的医院。生活习惯礼仪等方面与守寡多年的婆婆存在的巨大差异使得她和婆婆经常发生争执。加上看病这一层,婆媳关系更是剑拔弩张。用她第一次离婚时的话说,吃的药比她的体重还要重,每次闻到药味或是看到婆婆,她都感觉头晕目眩。让她欣慰的是,二〇一〇年农历三月十五日,陈家屋檐下的燕子恰好回来的日子,玲终于在陈和婆婆的满腔期望中生育了一个女孩。玲给孩子起名小燕。“这个名字很好听,我喜欢,燕子也和名字一样乖巧。”玲习惯把女儿叫燕子。第一次离婚跟我说起孩子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充盈着幸福。

  (二)

  家乡是秦岭山脉的支脉向西延伸出的一部分分支堆砌而成的黄土梁峁与河谷地带。陈的家就在其中一个分支的最底部。陈上八年级的时候因父亲病世而辍学,他先在家里帮母亲种了几年地,然后开始了务工生涯。由于地里收成有限,家庭生活全靠他的务工收入。孩子出生后,玲奶水不足,需要购买奶粉。加上结婚和治病欠的债,家里生活举步维艰。陈和父亲都是两代单传,缺亲少友,没有亲戚能帮她们一把。寡言少语的陈一方面竭尽全力地在母亲和玲之间周旋,一方面要筹措家里的日常开销。孩子三岁的时候,陈被生活的重担彻底圧跨,暴躁乖戾的性格逐渐显露了出来。两人言语稍有不和的时候,对玲拳脚相加成了陈的习惯。

  二〇一六年七月,玲第一次起诉离婚,陈坚决不离。我们劝陈收敛一下个性,不要再打了。陈承认了错误,保证再不打她,玲不忍心孩子受苦,即撤回了起诉。然而不到一年,玲又提起了离婚诉讼。只是陈这时已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决入狱服刑五年,而玲是瘸着腿来到法庭的。

  民警给我说了事情的经过。原来玲撤诉后陈就外出务工了。但玲和婆婆无法相处,不得已陈回到家中,把孩子留给母亲照顾,带着玲一同外出。期间玲发现陈已经有了外遇,两人发生激烈争执后又回到家里。二〇一七年四月的一天,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因为照顾孩子和务工的事两人又争了起来,陈像踢小鸡一样从玲的后腰一脚,玲就从屋门前一尺多高的台阶上像风中的柳絮一样飘了起来,然后又像高处掉下的泥巴一样落在了院子里。接触地面的瞬间,她的右小腿和胸骨都成了两截。陈看她没有反应,又抓住手和头发拖到厨房门前,从水缸里舀了半盆凉水泼到头上。危险的一幕幸被收工回来的邻居发现,赶忙叫人把她送到当地卫生院,因伤情严重又转县医院。没人照顾没钱缴费,邻居只好辗转告知了玲的父母,气息奄奄的她才从阴曹回到了人间。

  陈和陈母像任何事都没发生一样忙着家里的生活,医院都不来。接到玲的父亲报案后民警赶到医院询问了玲的伤势,又连夜察看现场并将陈控制。百思不得其解的民警愤怒地问陈的时候,陈理直气壮地反问:“我花那么多钱买来的凭什么我就不能管?我犯了什么法?”

  春天,家乡的天空湛蓝而深远,不知道装着多少世人辛酸的泪水;阳光明媚而柔和,不知道安慰过多少失魂落魄的心灵。从病床上醒来的玲看到久不来往的父母亲时,眼眶中滚下了两粒清泪。她只问了小燕和养育她的两位老人的情况就再无言语,成天看着病房的天花板发呆,对受伤的事只字不提。或许真正的遗忘不是不再提起,而是偶而相逢时的波澜不惊。即便民警调查时,她淡漠安祥的叙说仍让人感觉她只是意外受伤住进了医院。她衣衫不整,身无分文,两个哥哥给她掏钱买了衣服,付清了治疗费用。出院后她到娘家住了不到三个月,就因为哥哥和嫂子有了矛盾而离开娘家到镇上打零工维持生活。得知陈被判刑的消息后,她第二次起诉离婚了。

  因为牵扯到孩子的抚养问题,开庭那天我们通知陈母把小燕也带到了法庭。陈母实际年龄还不足六十岁,可看起来比七十岁都要苍老许多。陈母见到玲似乎见到了仇人,我们只好把陈母劝出了法庭。开庭过程异常顺利。玲只对孩子抚养坚持不让,其他都依了陈,多余的一个字也没有。因为小燕不愿去别的地方,陈和母亲也坚持不让玲带孩子,为了有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局,考虑到玲的身体和生活等各方面的现实困难,我们给双方做了一下工作,最后确定离婚后小燕的抚养权归玲,但在陈家生活,由陈母照顾。双方同意后,我们给玲和陈母另外制作了一份协议,让她俩分别签了字。

  (三)

  “十五的月儿十六圆,扎花的枕头颠倒颠。男子和女子不一般,世下(读shiha,天生的意思)的女子好作难”。这是家乡一首小曲中的一段。大山里的女孩常在河边或是山巅放开嗓门放声高歌——那时气流自胸腔最底部迂回而上,到达喉咙位置后根据旋律节奏或急或缓或轻或重地撞击声带,家乡小曲便自女孩的口腔一跃而起随风四传。“清风吹歌入空去,歌曲自绕行云飞”,高亢嘹亮荡气回肠的小调在连绵群山间千回百转久久飘荡,令人回味无穷。这首小曲旋律悠扬流畅,歌词质朴无华琅琅上口,在柔肠百结的女孩原生态嗓音的渲染与表达之下,意境尤为凄凉壮美。

  办完离婚手续后玲去看孩子。但陈母骂玲是“扫帚星”,害了她母子,门都不让她进。无奈之下,她写了一份申请要求我们给她执行。她说她现在无家可归,要去南方投靠一个亲戚,在那边站稳脚了再把孩子带过去。临走之前,她一定要看孩子一眼。她害怕时间一长孩子就不认她了。

  我很是为难。这是一件特殊的执行任务。之所以称为“特殊的执行任务”,是因为没有执行依据,没有被执行人,我没法把它当一般的执行案件那样进行立案。我不敢凭着玲和陈母之间的协议把陈母列为被执行人强制执行。那样不但无法可依,而且弄不好极有可能永远地切断玲和孩子的骨肉亲情,舆论也会将我彻底淹没。但我又不得不“执行”,让玲见孩子一面。因为我没法拒绝我的良心,探视由自己抚养的孩子天经地义,我不能让她成为一名信访户。我不知道我的这些理解和做法在法律上是否正确,我也没有能力和资格来评判,略过不提。我面对的实际困难在于玲和婆婆本来就矛盾重重。用我不离不弃的大山里的风俗解释,在陈母眼中陈入狱服刑就是玲“天生克夫”的原因。何况小燕出生后一直是陈母照顾她的吃喝拉撒,离婚时也确定小燕由陈母照顾,祖孙俩现在更是相依为命。这种情形要陈母配合玲看孩子,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瘸着腿的玲为了看一眼孩子,坚持不懈地找我们,今天应该是第六次了。我没法拒绝她的执着与善良。

  我们找了陈母好多次,但始终没见过小燕。正面接触陈母的第一次,就让我意识到在大山深处实现法治文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提到让玲看一下孩子的时候,陈母说罚款拘留都随便,要让玲看孩子想都不要想,孩子也不在她那里。以后我们又找过几次,都无功而返。陈母的处事作风和陈一模一样,话虽不多,但语气坚决,态度果断,不容商议。凭我多年的工作经验,陈母的态度传递出的明确信息只有一个,那就是除了想尽一切办法劝说解释,其他任何措施都没用。雪上加霜的是玲等不到能看一眼孩子的消息,去年快放寒假的时候自己跑到学校去找小燕。结果孩子没见着,反被陈母抓伤了脸和脖子,派出所和学校也找我们尽快解决。我焦头烂额无计可施却冥冥之中仍然抱着一丝希望。一个偶然的机会,镇司法所一名干部知道了情况。让我始料不及的是他和一个曾经帮过陈母的村干部跑到陈家劝说了三个小时,吃了陈母一顿饭,陈母居然在司法所和那名村干部保证不让玲把孩子带走的前提下,同意今天下午放学后把孩子领到法庭,让玲看上一眼。是同为人母体味到了母子不能相见的痛楚?还是因为今天是小燕的生日?还是为了刺痛玲的神经把她留下来?还是为了报恩于人?究竟什么原因使得剧情出现如此反转我不得而知。几个月的奔波虽然有了一线转机,我却没有一点点那怕是微不足道的喜悦。司法所的那名干部用烟熏火燎胡子拉碴的大嘴告诉我这一消息的时候,我心中酸甜苦辣涩五味杂陈。但我仍然很感激他的热情相助。我努力地调动面部肌肉,想要呈现出一点以示谢意的表情却未能做到。我风平浪静让他大失所望。

  四点多的时候,我隐约听见保安喊:“庭长,有个刀子,你看怎么办?”

  保安个头不高,胖墩墩地,走路一步一个脚印,同侧的胳膊和腿似乎同向运动。他做事也如走路一样慢条斯理,稳稳当当,一幅泰然自若的样子。法庭下班后,保安经常一个人拿上苕帚簸箕到处搜寻垃圾。如果偷偷观察他空闲时怡然自得的情景,绝对是法庭上一道靓丽的风景。听到他的喊声,我想:“是刀子就收了,还要怎么办?”

  我到值班室一看,原来是玲。今天她穿得格外整洁,脸上也明显地敷了些脂粉或是其他化妆品之类的东西。我诧异于她的衣着打扮,与之前见到的衣衫不整的形象判若两人。她正和保安争论,不让把刀子没收。

  见我进去,她转过身急匆匆地给我解释:“我生的孩子,凭什么不让我见?她不见她儿子行吗?还动手打我。今天她还打我,我就和她拚命了。这刀子是我拿亲戚的防身用,你们不能收。”

  为了让她能看到孩子,我说的太多了。眼看即将九转功成,我得想尽一切办法保证不出一点意外。我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她说:“刀子你不能拿,我先给你保管。等你把孩子看完了问一下派出所,再决定你能不能带走。”她见我语气坚决,可能顾虑弄不好今天又见不到孩子,再没说什么。

  五点半的时候,小燕从法庭门外的马路上走了过来,陈的母亲跟在身后。我们出去把陈母挡在外面,让她等一会儿,然后把孩子接到值班室。刚到门上,坐在值班室的床上的玲走到孩子跟前,拉住孩子的右手:“燕子,你放学了?”

  小燕“嗯”了一声,把头探向窗外,用左手中指在桌子上划乱,不再理会玲。玲伸出双手把孩子的脸转过来:“你怎么把脸弄成这样了啊?”

  “奶奶不会洗,我自己洗的。”

  两句话刚完,玲已经扑簌簌地落下泪来。她蹲下身子,脱孩子穿的外衣,再不说话。小燕紧闭嘴唇,眼眶湿润,任玲摆弄着姿势。我们第一次到陈家的时候,也见过她母女俩。今天母女二人的穿着打扮与那天相比彻底地打了个颠倒,小燕穿的衣服又脏又大,脸上也失去了那天的机灵。

  玲把小燕穿着的外衣脱下来,从她带的包里取出一套新衣服仔细地穿到身上。然后从小包里掏出来一串粉红色珠子手链,递到小燕手里。

  “燕子,妈妈给你买的生日礼物,你看好看吗?”

  小燕把对着窗外的头转过来,看了一眼手链没有回答。玲伸出手准备去给孩子戴上,小燕却突然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和同事如释重负,相互示意了一下离开了值班室。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小燕提着一袋花花绿绿的零食和换下来的衣服气呼呼地离开了法庭。我问了一下玲,她噙着泪说孩子不让她走,在记恨她。说了几句感谢我们的话后,她转身走出了法庭大门。

  我们刚到办公楼的门前,马路上却传来玲的哭声。我和同事又匆忙赶到门外,只见她一个人坐在路边失声痛哭,脸上的脂粉被冲得七零八落,来时的矜持和整洁已经荡然无存。原来她掏钱准备坐公交的时候,发现给孩子准备的银行卡忘了没有给。她急忙叫还未走远的小燕,陈母却拉着孩子坐了出租车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我和同事劝了几句,玲反而哭得更加悲切。哭声撕心裂肺酣畅淋漓坚韧不拔对她而言甚至空前绝后。那么孱弱娇小的身躯居然能发出声嘶力竭的声音,我怀疑她之前从未有过哭声,今天要借这个机会把所有郁结于心的悲痛都发泄出来。至少婚后父母不和她来往的时候,离婚的时候,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她都平静地和眼前的山一样。哭声让我的大脑坠入虚静,大山深处遥远的断成片的岁月携着揪心的痛跌跌撞撞地向我袭来。家乡的山是家乡的灵魂,见证了死亦孕育了生,玲的哭声似乎死之将往生之将来。我为自己这个绝妙的比喻感动不已——我鼻翼翕动惊魂出窍浮上九霄窥视我挚爱着的山山水水。连山似波峰峦如聚是曾经天荒地老的誓言,悬崖峭壁沟壑纵横是沧桑岁月雕刻的累累伤痕,河水浩浩匆匆东流是伤后惊魂未定的诉说。金黄的油菜花一如纯情的少女般天真烂漫,桃红李白一如初识温存的少妇般妩媚娇羞,絮飞燕舞一如离乡的游子般缠绵悱恻......

  过了许久,玲才从悲痛中缓过神来。她从怀里取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让我转给小燕。她说她现在没钱,卡上只有五十元,用钱的时候就让小燕给她打电话问密码,她会把钱打到卡上。

  (四)

  今夜月圆,月华如练。

  玲该用她的瘸腿,登上驶向远方的列车,寻觅属于她的新的人生。而小燕和陈已经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家乡带着劳作一天后疲惫和对明天的憧憬,进入了希望的梦乡。

  我取一捧皎洁的灵光,连同半生的虔诚,奉上岁月的祭坛,祈盼大山深处的灵魂,不再有愚昧和无知浸淫的沧桑......

  (文中人名系化名,情节略有改动,勿对号入座)

  作者单位:甘肃省陇西县人民法院
责任编辑:高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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