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的思念
2022-02-21 08:53:35 | 来源:中国法院网 | 作者:李向前
 

  今天是壬寅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春寒料峭,银辉泼洒。望着阴阴的天上那似有似无的月亮,我想我的奶奶了。

  一

  奶奶生于1926年四月,逝于2012年正月,享年八十六岁。我出生的时候,奶奶才四十三岁,我是她的大孙子。俗话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家里有好吃的,自然是先尽着我吃,有好棉花,也是先给我做棉衣,相对于其他的弟弟妹妹,爷爷奶奶和全家人对我的关爱是最多的。

  打我记事起,我就总是幸福在爷爷奶奶温暖的怀抱里。夏天不是骑在爷爷的脖子上就是趴在他的脊背上,冬天爷爷带我出门,先要把棉袄解开,把我塞到他温暖的怀抱里,然后奶奶再在棉袄外面勒上一根围巾当腰带,拴得稳稳当当的。实际上爷爷奶奶平时老是用草绳或麻绳,不舍得用围巾当腰带的,但若是包我,奶奶就用围巾,因为围巾幅面宽还软和,怕用细绳子把我勒坏了。冬天的夜里,我早早爬上奶奶的床,脱得光溜溜的,钻到奶奶的脚头给她暖被窝,奶奶常常睡得很晚,印象中老是纺棉花,每每在奶奶的纺花嗡嗡声中进入了梦乡。冬天夜长,小孩子憋不住,每次起夜,看到奶奶不是在一边打盹一边嗡嗡地纺花,就是凑着豆大的煤油灯在纳底子做鞋。

  二

  奶奶的手指关节很粗大,我觉得这和她不停地做鞋子关系甚大。

  做鞋的前期活儿倒没什么,先一层一层地把蒲岑布(伊川方言,指旧的衣物布料)剪开铺平,每铺一层就刷上面汤糊糊,一般是四五层,不能太薄,太薄了搁不住穿,也不能太厚,太厚了扎不透,容易打针。把粘好的蒲岑布晾干,这叫打袼禙。然后用牛皮纸比照脚底板画鞋样,拿着鞋样放到袼褙上,画出鞋底子的轮廓,拿剪刀沿着轮廓线剪下厚厚的袼禙,用白平纹布和糨糊把袼褙掩边、连底带面地全包粘好底子,再用几块砖压实压平整,这就是鞋的基底子了。要事先纺制12-15股的棉绳当纳底子绳,纺纳鞋底子绳,活儿虽然繁琐却是不怎么累的,最累的就数纳鞋底子了。纳底子讲究锥孔要正,针脚要匀;疏密得当,勒得要紧。得先把顶针戴到右手中指的中间指节上,然后取一根大针,把纳线绳认到针鼻儿里,把针尖往自己的头发中间一划(沾上少许头油,行针更利),就开始往鞋底子上用劲扎,一般是一下子很难扎透的,这个时候就用上顶针了,把针鼻儿顶到顶针的坑坑洼洼里,中指用力一顶,千万别顶歪了,歪了针头会断的。等针尖露头了,持续加力,直至把针头顶出有半个针身,然后拿纳鞋底的专用小铁钳子平着夹住用力往外拔,带出鞋绳拉紧,最好还要把鞋绳缠在戴着勒绳布的右手上再紧一下,挽个小疙瘩,再穿针到背面。别小看挽这小疙瘩,有了这小疙瘩,鞋底才耐磨穿的久,且把滑不易跌倒。

  一般情况下,纳好一双成人的布鞋,至少得需要纳二百二十多针。那时全家老少十几口,做鞋的任务落在了奶奶、妈妈、二婶和两个姑姑的身上。奶奶自然做得最多,不但自己做,还得手把手地教两个姑姑。一年每个人单鞋至少得三到四双,棉鞋至少得一到两双,奶奶至少要做40双,一双鞋按平均200针算,一年仅纳鞋底子就要穿针至少8000次。

  每次摸奶奶的手掌,都感觉宽大厚实,还有硬硬的老茧,堪比正常的男劳力的手。特别是进入老年之后,她的手指关节粗壮扎眼,这是长期过度劳累、缺乏营养、超负荷劳作落下的病根。我还知道她的肘关节也是时常疼痛,至老未愈的。

  三

  奶奶出嫁前是小家碧玉,眉眼秀气,皮肤白净,个子高挑,她是在花儿一般的年纪19岁那年,裹着小脚坐着花轿嫁给爷爷的。

  那时候祖父家里还是有十几亩地、七八间房的,家境不算太好,也还能过得去。爷爷是家里的长子,上过私塾,会打算盘珠子,下面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奶奶嫁过来的时候,大约是1945年,刚开始是不需要奶奶下地干活的,但随着时势的变迁,地越来越小,房越来越少,可子女是一个跟一个的出生,每一张嘴都是填不满的窟窿,每一双脚都要穿做不完的鞋......到1967年她41岁的时候已生养了5男2女七个子女,家庭的负担越来越重,生存的艰难程度越来越高。有的多子女家庭,为了全家活命,也为了给孩子找条活路,不得已把子女送给了别人,可奶奶她不,再苦再难也要坚持自己带孩子,坚决不送人,为此她得承担多大的劳作量啊!她几乎是泼了命的干活,白天得迈着小脚和爷爷一块到地里捯饬庄稼,回到家来,还得操持全家老小的汤菜饭食,夜里还得赶做全家的衣服鞋袜,第二天天不亮又得起来做饭、洗衣,准备开始新一天的战斗。

  是的,战斗,她在与天斗、与地斗、与命运斗,或者说,她在赌,与自己的生命长度赌,赌用自己全部的心血精力、肉体健康和有生之年,看能否换来全家的活路。她不知劳累、不知疲倦,每天的休息时间几乎都是在打盹中度过的。奶奶的胳膊很细,但力气很大,大到能㧟起装着全家吃穿的竹篮,能抡起开辟全家温饱的锄头;奶奶的脚很小,但腰身挺拔、到老不弯,她用一生不屈的精神和不竭的劲头,踏平全家艰辛坎坷的求活之路。她斗赢了,也赌胜了,在那样艰苦的年代,爷爷奶奶能把七个孩子养活成人,并成家立业,滋养繁衍了这么一大家子学有所成、爱国爱家的后代,真的是个了不起的奇迹!

  四

  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往上数,没有做官的,也没有很有学问的先人。只记得爷爷是能读得懂古书的,我最早接触的文学著作就是爷爷枕边案头常放的一本繁字竖版的《三国演义》,爷爷读,我也翻着看,那时才八九岁的年纪,实际上古字我并不认识,但不认没关系,因故事情节吸引人,就硬充着往下读,读着读着就意识到那个字是什么意思了。有时也请教爷爷,缠着让他给我讲书里面的人物和故事。1994年我结婚的时候买了台康佳牌的21英寸彩电,那年的秋季央视开始播放连续剧《三国演义》,我知道爷爷爱看,可那时爷爷已患脑梗三年了,落下了比较严重的后遗症,口不能言,右胳膊、右腿抬不起来,我就总是搀他来家里看,他虽不能讲话,但我知道他看得很投入,遗憾的是我们爷俩不能用语言交流原著和电视剧之间的差异了。如果说我有点文学爱好的话,爷爷就是我的第一任启蒙者。

  还记得我第一次上学的有趣情景,那年我才六岁,还不到上学的年龄,但看到五叔发的小学一年级图文并茂的教材,异常喜欢,也哭着喊着非得上学,爷爷拗不过我,可本村的书已发完了,爷爷只好到奶奶的娘家村李寨的学校借了两套书,我才和堂叔一块上了一年级。但年龄太小了,枣木圪瘩当凳子,我搬不动,还是爷爷给我送到学校的。终归是书也看不住,不久书就丢了,爸爸只好照着别人的书用本子给我抄了当书用。

  奶奶小时候也上过几天学,识得几个字。爷爷奶奶学历都不高,但思想比较开化,知道知识对改变个人的命运、家族的崛起有着什么样的作用,所以对子女后辈们的上学读书非常重视。奶奶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要你们想读书,我就是累死也心甘。从爸爸开始,七个子女都上了高中,其中,爸爸学习是最刻苦的,成绩相当不错,在班级都是佼佼者,可惜升学的时候,被人冒名顶替上了大学。二叔脑子很聪明,学习也很好,看书较多,涉猎广泛,只是为了全家人的生计,没再进一步深造,领着村副业队到城里搞建筑了。大姑二姑和三叔四叔心疼爷爷奶奶操持家务忙不过来,主动放弃了学业,回家顶劳力挣工分。在爷爷奶奶义无反顾光宗耀祖的思想倡导下,在姑姑叔叔们牺牲自己全力以赴的支持下,终于父辈们中的五叔跳出了农门考上警察学校,自此开启了全家耕读传家以学为主争当社会栋梁的鱼跃龙门模式,我的平辈和下一辈有二三十人纷纷考取了高等学府,有中专的,有大专的,有二本的,也有一本重点大学的,还有进一步深造硕士研究生毕业的。就业后有在公检法政法机关工作的,有在党政机关工作的,有在学校当老师的,还有在公司企业就职的等等,留在村里自耕自种的倒成了凤毛麟角,真正实现了爷爷奶奶耕读传家光宗耀祖的夙愿。

  五

  奶奶是一个善良得非常纯粹的人,奶奶她从内心里其实是不愿让我们想她的,从不愿要我们因想她而给大家增添感情上的负担。

  她的一辈子,只愿意帮人,从不指望别人帮她,哪怕是自己最亲最近的人。奶奶最后的那几年,除了去县城五叔家生活,和五叔一家一块吃饭外,如果回到老家,她总是要自己单独做饭吃的。爸爸妈妈、叔叔婶婶们央求她和大家一块吃饭不用再自己做饭了,但执拗的奶奶怎么也不同意,说自己还能做得动,想吃早就早点吃,想晚吃就晚点做,想吃咸的就做咸饭,想吃淡的就熬米汤,随意。但后来她实际上是越来越照顾不了自己的了,有一次我看到奶奶的棉裤裤脚糊了一大片,刚开始我咋着也想不出裤脚怎么会糊了,后来看到奶奶自己换煤球,她先把上面的两个烧得连在一块的煤球用钳子夹出来放在一边,然后把最下面的乏煤球也夹出来,再把两个烧得正红的煤球放到最下面,再在上面放一个新煤球。应该是换出的煤球放在脚边,她没注意到尚有余热的煤球,已悄悄烧着了她的棉鞋和裤脚。因是棉裤棉鞋,腿脚对煤球的热度初始感应没有那么灵敏,肯定是熰的时间长了,灼到肉了才会发觉。究竟奶奶受了多么大的灼痛,我们不知道,等我无意间发现的时候,奶奶小腿上的那块皮肉已结成黑痂了。问她,她总说都已过去了,没事。

  是啊,十月怀胎,七个子女七十个月,挺着肚子还得日夜劳作,过去了,没事;一朝分娩,七次在鬼门关徘徊折腾,过去了,没事;每个孩子哺乳两年,十四年自己填不饱肚子还得挤出滴滴奶水养育嗷嗷待哺的孩子,过去了,没事;夜里打盹,多少次额头磕到床帮桌角,过去了,没事......一切的苦难,只要过去了,奶奶总是笑着宽慰自己和亲人,那都不算啥,没事。可子女后辈们但凡取得一点成绩进步,她都放在心上,常常力所能及地给予鼓励。我记得只要我得了三好生的奖状或是公社比赛得了名次,奶奶就要给我做碗白面条,外加一个喷香喷香的炒鸡蛋。得知五叔考取警校的时候,奶奶激动地满大街地转,但她就是能藏往事,忍着不和别人张扬,可我能看出来,她的眉眼里都是满满的骄傲和自豪。

  六

  奶奶总是以微笑示人,以博爱待人,她让身边的人很舒心,很安心。想起她,就有一种圣母玛利亚一样的平和慈爱滋润着我们的心田。

  印象中,奶奶几乎没有悲伤过,没有失望过,没有无奈过。就我的记忆中,奶奶悲伤的时候只有很少的两次。一次是爷爷赶着马车从坡上下工回来,将到铁路桥涵洞口的时候,火车一声长鸣,驾辕的马受惊,把架子车拉翻了,爷爷被卷在车底受伤比较严重,脸也擦烂了,腿也受伤了,奶奶一边给爷爷擦着药,一边流着心疼的泪,但是,连一句嗔怨的话她都没有说。另外一次是四叔在碳素厂做工的时候,右手不小心被机器砸中,骨折得很厉害,差点废掉了。刚开始瞒着奶奶,害怕她担心,谁知不久她就知道了,非得到医院去。在病房看到四叔手指的每个关节都插满了钢针,奶奶泪流满面,四叔安慰奶奶说,娘,不疼。奶奶轻轻抚摸着四叔的手,喃喃地说,十指连心啊,哪会不疼呢?是啊,奶奶,每一个孩子都是您的心头肉,当您无法保护他们代替他们疼痛的时候,您唯有用您的泪水来表达您那无以言表的疼爱啊。

  有奶奶在身边,自己总是被关心的,被体贴的,吃了没、冷不冷、热不热......问个没完没了。总感到她是那么的坚强,那么的博大,她就像一座房,我们都在里面快乐地生活;她就像一堵墙,挡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伤害;她就像一只鸟,把我们都藏在她的翅膀下躲风避雨。没吃的,张口就喊,奶奶,我饿,奶奶就会先舀一碗饭或者先掰一块馍。脚冻了,张口就叫,奶奶,我冷,奶奶就会抱我到煤火台上,把正在煮饭的锅挪开,脱下鞋,捉住我的小脚在火边炽,把鞋口举在煤火的正上方腾焐热了,再给我穿上,然后我就暖暖和和舒舒服服地蹦跳玩去了。我们要奶奶的时候,喊得那么自然,那么理直气壮,她对我们的关心成了理所当然,而我们对她的体贴却成了熟视无睹,我们往往忽略了奶奶,她饿不饿、累不累、疼不疼......我们不晓得,也没问,没想到要问,更没来得及问......

  七

  思绪回到十年前,那年进入腊月,奶奶因患比较严重的感冒到县医院住院治疗。

  记得大年初四的下午,我到县医院奶奶的病房,和姑姑、表弟、二弟等陪着奶奶说话。奶奶很开朗,笑着感叹说,唉,今天鞋脱了,不知明天还能穿得上不。我们赶紧截住她的话,堵住她的音,说奶奶您至少得活一百岁,您还得抱上您的玄孙,咱家五世同堂才好。奶奶当时精神相当好,根本没有一点濒危的迹象和征兆。谁知奶奶一语成谶,这竟成了我们奶孙俩最后的谈话。事后回想,应该就像堂妹记晓记述的一样,奶奶可能当时已预感自己时日不多,就连告别,也是在提着劲强装笑脸尽量不给我们留下悲伤遗憾的感觉。只记得当时说了一会儿话,奶奶就一个劲地赶着我们走,催我们回去各忙各的事。晚上大约七八点的时候,家里卫生间的灯不知怎么忽然灭了,恰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我一看是二弟打来的,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二弟说医生给奶奶下了病危通知书,得往老家转移。我简直不敢相信,心急火燎地赶回老家,看到奶奶已拔掉氧气袋和输液袋,爸爸正一层一层地往身上加着寿衣要转套给奶奶穿。

  奶奶啊,您一生要强,从不想受人恩惠,只有临终的时刻才不得已穿上爸爸给您暖焐的寿衣,您一辈子只知道温暖别人,不知您此刻穿上这寿衣后,能否感知到一点点来自子女后辈的敬爱和温暖呢?您一生只知道心疼别人,让我们到哪里向您尽我们未尽的孝心呢?奶奶去世下葬后,大姑妈对我说,前,奶奶走之前说这顶帽子是你买的,要把这帽子还还给你。我一听,心里好痛好痛,我的好奶奶啊,您的一生就像那煤油灯,油都熬干燃尽了,就剩那一丁点儿豆大的灯花了,咋还是想着身后事而从未关心过自己呢?

  八

  我想,我们怀念爷爷、感恩奶奶,就要爱惜东西,珍惜粮食,疼惜感情。每一样的东西从无到有,从一粒棉籽到长成棉花,从一丝丝棉絮到纺成布匹,到穿到身上的衣服鞋子,都是来之不易的,都有先辈们的滴滴心血汗水在里面。我们怀念爷爷、感恩奶奶,就要一生用一颗感恩的心去工作、去生活、去孝敬老人,因为我们现在生活的每一个美好瞬间、享受的每一点美味、相处的每一丝温馨,都有像爷爷奶奶一样的老一辈人们的大恩大德包含在里面。

  有一年过春节,全家十几口人坐到一起,我们特意请奶奶到家里坐下,我在厨房忙着做菜,菜基本上齐之后,有小孩子要动筷吃饭,奶奶打断说,前还在灶伙,等他来了再动筷一起吃。弟弟去喊我上桌,我说,奶奶是一家之主,奶奶动筷我们才能动筷;奶奶是全家之福,奶奶说啥,我们都要听。我时常感觉奶奶从未离开我们,她的和蔼慈祥的气息总是伴在我们身边,她传下的温良恭俭让的家风一直在我们后辈中间洋溢荡漾着。现在每隔一段时间,总要不经意间在梦里和奶奶在一块吃饭、说话、做家务,甚至有些话清晰得我都能复述出来,您说她老人家离开我们了吗?就在前几天的梦里,我,还有大姑妈,一块陪着奶奶说话,说到高兴处,奶奶笑的泪花都出来了。所以,我从内心里始终认为奶奶还有爷爷、爸爸从来都没有离开我们,他们无非是换了另一种方式和我们一起生活。

  九

  奶奶,今夜的天有点阴,月儿不是很明,十年前您没有看到新年满月就离开了我们,我想告诉您的是,每当看到月亮的时候,总感觉那就是您微笑着在天上瞅我们哩。小时候过年,大年初一的第一碗饺子妈妈总要我用蒸笼布兜了,端回老家给您和爷爷先吃,后来叔叔们自立门户后,也是这样让子女给您和爷爷端第一碗饺子。奶奶啊,我多么希望下辈子还给能您端上热腾腾的饺子,在每一个大年初一的早上。

  ——向前写于壬寅年正月十五

  作者单位:河南省洛阳市孟津区人民法院

责任编辑:侯裕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