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

　　那时我家刚刚从胡同里搬上楼房，习惯了满院小孩的疯跑，楼里闭着的门显得那么寂静。听说四楼有个女孩也刚搬来，妈妈便邀了她来玩。记得那天，我在里屋，阳光洒了满地，忽听到外面有说话声，连忙跑出去看，谁知布帘一挑，一个女孩儿已经蹦到了我面前。我们互相打量着，我现在还记得她那模样，一头软软黄黄的头发披在肩上，胖嘟嘟的小脸，浅浅的眉毛淡得似乎忘了长出来，脖子上挂着一串绿色的塑料项链，她抿着嘴笑着，就这样，我们相识了。

　　我们性情相投，很快就要好起来，一起干了好多傻乎乎的事儿。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就像一个玻璃球，储存着美丽的梦，里面有暖暖的太阳和微风，偶尔也会飘雪。我们曾大着胆子找小巷深处那个疯女人聊天，偷偷爬上梯子到天台上探险，去附近小学校园里学自行车，一下栽到树叶堆里，三八妇女节，没有钥匙，用红领巾拴住家门，跑出去给妈妈买手套......但我们最喜欢的还是一起编故事，在楼下角落的葡萄架下，用塑料的小茶壶斟茶，一起为蟋蟀编一曲四季的歌。在她家铺了绿色地毯的卧室里，幻想着像水手辛巴达那样遇到了海难，进入龙宫......童年的时光总是那么慢那么慢，窗外高大的白杨树哗啦啦地摇着，叶子特别绿，我们编织着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故事，把一颗颗珍珠洒落在童年的河里。

　　平时，虽然在一个学校，我们却很少一起上下学。在学校里都有着各自的朋友、各自的生活，小小的人儿，组成一个集体，用现在的话说，那也是一个江湖，在班上总有着自己的人设，我们很少在学校里做梦。

　　只有到了周末，我俩在屋里窝着，或者在街上溜达，一人一句接着编织着故事，那些飘渺的梦幻的故事，像阳光下彩色的泡泡，带着我们飞到更远的地方，也许，世界的尽头没有时光，远方之外还有远方......

相知

　　上初中后刚刚学了一些诗，心中便常常涌动着莫名的少年的理想，幻想骑上一辆自行车，就可以穿越雄关万里，仗剑走遍天涯。我们常常心驰神往地吟诵着动人心魄的诗词，总感动于那水墨山水般的神秘意境，那意境氤氲渲染千里，带你乘风而去。大人不在的时候，我们就在家煮方便面吃，有时发起神经，边挥舞着满是汤汁的勺子，边豪情满怀地吟唱“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说来也奇怪，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俩竟只有一张合影。那是小学五年级，我参加学校六一儿童节的演出，没想到下一个节目就是她们班的舞蹈，演出完，我俩在一起玩闹，一个老师说，给你俩照一张，我们立刻摆出舞蹈的动作，手使劲伸向天空。照片里，我穿着白色的蓬蓬裙，冲着镜头开心地笑，她穿着橘色的背带裤，踮着脚尖，眼睛望向手，调皮地一定要把手伸得比我高......

　　上初二那年，我家搬了，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上学的路也远了。我开始骑自行车上学，在风中一边飞快的蹬着车子，一边仍在脑袋里编织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故事。卖糖葫芦的老人，路边的石头墩，一明一暗的路灯，春天的柳丝，都曾进入我的故事，让单调的日子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就是那一年，她改了名字，因为她爸妈觉得“典”字不够正式，而我却总是记不住她的新名字。虽然只是个符号，但跟随名字的记忆似乎和这个人连在一起，无法分离。于是，我还是叫她典。只有这个名字，才能把那个高高个儿行色匆匆的她和小时候一头乱发胖嘟嘟的女孩重合在一起。

　　时间是一张美丽而渐渐收紧的网。高中，学校里到处是穿着校服的身影，很难分辨出谁是谁，总是有好多作业要写，好多事情要做，生活逐渐变成黑白的。因为不在一个年级，我们其实很难见面，只有偶尔在走廊上匆匆而过时，彼此间一个莞尔的微笑。她是个乖孩子，性格温和而明朗，成绩一直中等偏上，我长于文科，却也整日为了永远解不完的代数题发愁。我们的交集越来越少，一切似乎都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迅速地运转着，无论是否愿意，生活的列车已呼啸而过。

　　只有一次，放寒假，她找到我，说期末没考好，她妈让她去给班主任送副挂历，顺便问问能不能补补课，“我不愿意去，拗不过我妈，你跟我一起去吧。”那是个冬天的午后，阳光懒懒地洒在我们身上，我推着车，和她并肩走着，她个子已经很高，像小时候窗外的那株白杨。到了教职工家属楼下，她在操场上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上去。回去的路上，她沉默良久，夏，这些都会过去的，对吧？就像小学、初中一样，不会更快，也不会更慢，我们就像走在独木桥上，身体放轻松，伸展开两臂，多点平衡感就好了。是不是？她微笑着，眼睛里亮亮的。

　　是的，我们都会长大，等待我们的是未可知的将来，可是我们有一段共同拥有的过去，不是吗？

　　那时候，我们相信，什么也束缚不住的，是人的心灵。但我们所不知道的，是在每个青春的仪式里，所要经历的那份伤感和迷茫，像宁静的底色上蒙了层草绿色的水雾，那是成长中难言的孤独。高中的日子是艰苦而枯燥的，而我们生活的姿态常常是引颈远眺，仿佛有好多想法要去实现，好多个自己想要成全。儿时那份单纯的快乐已渐行渐远，心中的小兽横冲直撞，急于告别旧的自己，匆匆地计划着新生。

　　她说，我以后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我要去看看这个世界。天空、大海，更广阔的地方。

分离

　　高中毕业时，我们像大风中各奔东西的小鸟，生怕赶不上似的，匆匆飞向各自的远方。也许因为从未想过离别，竟发现没有留下过联系方式。后来她的家也搬了，只有一次听妈说起，偶然在街上遇到典的妈妈，说她在外留学。“我忘了问电话，下次吧。”妈妈说，似乎那个“下次”一定会来。

　　很久很久的时间里，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生活是那么匆忙，每天有那么多张面孔擦肩而过，每个人都忙着找寻世界的入口。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失去一些什么，而在这日复一日的匆忙中，我几乎没有想起过她。只是有时候，在某个冬日的午后，阳光从枝头漏下，记忆的海里有一点微光泛起，我轻轻闭上眼睛，想起我们一起编织过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想去找星星。仙女指点她，只有四条腿的驮着两条腿的，找到一个没有腿的，让没有腿的带她找到没有阶梯的梯子，爬上去就能找到星星。于是小女孩遇到了一匹马，驮着她来到大海边，找到一条大鱼，大鱼背着她在幽蓝的大海上游啊游，一直游到海的尽头，那里有一片色彩斑斓的田野，种着星星树，叶子是那么绿，小女孩爬上去，摘到了一颗星星......

　　走过喧嚣的人海，穿越多少时光，在那个友谊开始的地方，那天阳光温煦，海水蔚蓝，微风吹动白色的窗帘，有一些故事就散落在沙滩上，闪闪发光，潮水涌来又褪去，不早不晚，不徐不疾，我们遇见了彼此。

作者单位：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