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刘培信把冰冰和丹玉的话一五一十学给了刘富安。
举证需要鉴定，鉴定需要交费。这就意味着九家住户如果要得到赔偿，首先要交纳诉讼费，大约每家二百元；然后进行房屋质量鉴定，需要八百元；紧接着还要进行价值评估，大约需要五百元。这就是说，开发公司追缴房租的案子，住户败诉，需要先给付开发公司两千元左右房租，这还不算诉讼费；可住户要想得到开发公司赔偿呢，得先拿出来一千五百元举证，是输是赢还不好说。
“屋外大雨屋里小雨，大中午都得开灯，法官到现场一看不什么都清楚了？还鉴个什么定！”刘富安可不管什么程序不程序，只知道原先彭丰法院的判决结果是公正的，可案子到中院转了一圈，回来就全变了。他召集那八家开会，家家都说哪有这么多钱，这不成了“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了？
“还不是叫开发公司买倒了？他告咱就行，咱告他就不管，他把咱哄死都没人问，这还有天理吗？王冰冰生就一副搬梯子够不上的脸，咱不要她审。”
“换谁？天下乌鸦一般黑，彭海开发公司天天到法院打官司，哪个法官不认识他们？我看王冰冰人是别扭点，倒不像个贪官，她审咱也没话说。主要是中院，是中院要他们这么做的。”
一群人连连摇头，唉声叹气了一番。
“中院还很得上级喜欢哩，我上午打他们门口过见一群干部在院子里乱转，当兵的又擦玻璃又拖地，还有好些横幅什么的，说欢迎最高院领导前来视察。啧，怎么上级单喜欢这样的呢。”
刘富安立即追问这村民，“最高院什么时候来？”
“没几天吧，我听一个法院的人说还有两天咋忙得跟娶媳妇儿似的，说折腾人什么的。”
“有了，”刘富安对那几个道，“我有个法子准灵，不过你们都得听我的。”
“只要能掰过来都由你做主。”
刘富安跟大伙一叽咕，大伙儿互相看看，都有些畏惧，“使得吗？万一把咱都逮起来咋办？”
“敢！咱去评理的，怕什么。你们这些缩头乌龟就等着把家当了吧。真是，想吃香饽饽还怕烫了嘴，”刘富安腾地站起来，“咱原先有地有房吃喝不愁，现在啥都没了，住那样的猪圈还叫人欺负，我叫法院逮过我都不怕，你们咋就这么白搭！”
大伙儿面面相觑，犹豫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彭海中院门口忽然聚集了十多个打着横幅的刘庄村民，横幅上用粗黑的毛笔刷着“彭海法院，还我家园”等语。
“不要让我们找彭丰法院，你们发回的案子，我们只找你们。中院能解决就解决，解决不了我们就上省高院、最高院，就这么简单。”刘富安跟前来做工作的中院干警说。
那村民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三天后彭海中院科技法庭要启用，最高院一位副院长要到彭海中院祝贺，省委政法委副书记、市委书记和好多重要领导都要到场。这可是中院有史以来最高级别的场面，全院上上下下都在忙这事儿，唯恐出现丝毫差池。刘庄村民一连来了两天，丝毫没有罢休的意思，声称第三天还要再来，秦宇真坐不住了。
“赵庭，去跟他们对下话，把彭丰法院的承办人也通知来，就地解决，无论如何明天都不能叫他们再来。”
“我有什么办法？人家彭丰法院是按照咱们内部函的意见处理的，咱们怎么说？”
“不是这个意思，是叫几家坐在一起协商，开发公司那边工作你去做，总之这事必须按下去。”
“程序不对吧？”赵辛兰皱眉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睚眦必报的。”秦宇不真不假训了赵辛兰一句。
赵辛兰知道秦宇其实心里明白了，暗自得意：“关键时刻，还不是得靠我们这些土包子。”
“桥归桥，路归路，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明说。”赵辛兰披挂上阵，快人快语，直奔主题。
“很简单，一，我们没钱起诉，也没钱鉴定，根本也不需要鉴定；二，要我们付房租可以，开发公司先把房子修好，再按原来的合同给我们安置工作；三，开发公司随便涨房租，高出原来的部分我们不付。”刘富安说完，又对赵辛兰道：“就这个条件，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我们明天直接找最高院的领导谈。”
赵辛兰一瞪眼：“吓唬谁呢你？我们审案子依照的是法律，怕你告？说清楚，这案子目前在彭丰法院，我们中院根本没权介入，只能协调。能协调成，不要你们谢；协调不成，你们也不能怨我们。不管成不成，都不是我们的责任，听明白没有？”
“怎么和你们没关系？就是你们叫下面这么做的。”
“好！你就这么闹吧，我看你能闹出什么子丑寅卯来！”赵辛兰啪地一摔本子，往后一仰，什么都不说了。
“赵庭长，俺一家老小都等着吃饭，有一分容易谁三天两头往法院来啊？俺也看出来你是真心为俺好，俺听你发话还不成吗。”那两个村民见谈僵了，连忙打圆场。
赵辛兰瞟了一眼刘富安，见他低头不吱声，自己也得找个台阶下，于是慢慢从沙发里站起来说：“老百姓的难处，我们都知道的，大家都想解决问题不是？法院也不欠你们对不对？是开发公司和你们有纠纷，你们哪能把火都撒到法院呢？刘富安，我说的对不对？”
刘富安脸一耷拉，什么也不说。
“看看，看看！就这么不识好歹的，我还得忙里忙外，我图个啥啊？”她跟那两个村民连连抱怨，那两个忙陪着笑脸。
赵辛兰打电话把任玉敏、王冰冰、李朝阳都喊来，跟刘富安等三个村民一起协商。
     李朝阳赶来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老李我跟你说清楚，你今天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赵辛兰在走廊里就命令起来。
“你法院一摆不平了，就拿我们开发公司做人情。”
“胡说八道，什么叫做人情？你不坑蒙拐骗的人家告你？我可告诉你，你那十五套注水房的案子下礼拜我就判，是不是欺诈你自己明白，百分之十的赔是赔，百分之百的双倍返还叫你吐血吐胆汁你也得吐。何去何从自己掂量。”
“别别，嫂子看看这个，咱们先睹为快如何，”李朝阳从包里掏出来一份省高院的红头文件，指着念道，“商品房购销合同不适用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一方存在欺诈行为的，不适用双倍返还条款。”
赵辛兰接过来，看看抬头又看看落款的红章，有些疑惑,“不会吧？商品房怎么就不是商品？怎么就不适用消法？”
“是商品，可不是消费品，”见赵辛兰一脸愕然，他忙不迭补充道：“我也说不清，这是我弟弟奉阳根据外国的法律得出的结论，说外国都没这规定。我想也是啊，我就少给十个八个平方，就叫赔上几十成百万，也太狠了吧。”
“只十个八个平方吗？协议是一百三十五，唰唰一量一百一都不到，你黑人家一卧室啊你。十五个案子你能抠出两套房子，三奶四奶都有地儿藏了！本事不小嘛，不给你长点记性能行。”
“那是工作疏漏，你想我是国有企业，怎么会坑老百姓呢？这也不光是我的意见，是奉阳跟好多法学家一沟通，还有好多大开发公司的老总联名上书省人大提议的。他们可都是两会代表，他们的话嫂子你可以不听，人大不能不听啊。这不，省高院才下这个纪要。”
赵辛兰懒待再看那些法理解释，把文件一折当起扇子摇起来，哼了一声道：“你哥儿俩一个裤裆，你弟弟灌点洋墨水更是瞎子盖被——反正都是理儿。怎么这文件我还没见着你倒有了。”
“高院前天刚行文，奉阳用特快给我搞来的。不是我说，等嫂子你看到这文件，少说也得等十天半月的。”
“嗯？”赵辛兰一下想起了什么，急急翻开文件再看一眼，不由得意起来，“老李，怎么说你那精英弟弟还是欠点儿，要是早几天你还真有救。”
“怎么？”
“看清楚，五月一日实施，今天几号？四月十一！”说着赵辛兰把文件搡还李朝阳，“这个不算，我得接到高院正式下的文。”
李朝阳愣了一下，旋即又笑开了，“老李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蒙你？啥时候判还不是嫂子一句话。”
“明天就判。”赵辛兰扭头就走。
“哎呦，”李朝阳赶忙追上去，“我的庭长嫂子——我喊你庭长姐姐成不？你看我还有几两肉经得起你这么剐？马上连饭都吃不上啦。说句实话，也就是嫂子你，你看我寒过谁？好姐姐，好嫂子，你照顾我我都知道，”他压低了声音道，“我晚上到你府上拜访，就咱姊妹俩最好，连吴大哥都别说。”
“滚！”赵辛兰抬脚踢了李朝阳后腿一下，眼角分明有了笑意。
商量到晚上九点，李朝阳总算做出承诺，回去后就叫人维修房屋，以前的房租也可以减免但以后的必须交，否则开发公司就连同原先的房租一起要。另外，彭丰法院判给九家的赔偿款可以折抵以后的房租。
“至于安置的事儿，那不是开发公司一家说了算的，是振宇公司给你们签的合同，美籍华人签的字，我们彭海不过是个股东。你们要是愿意到施工队搬砖头送水泥，我二话没有给你们安排，其他的我可没招儿了。”
“哼，现在城里哪有几家工厂效益好？俺也不指望你给安排工作，得把钱补给我们。”
“那地你们不是还种着呢，我怎么开发？再说刘庄离市区太远，交通又不便利，就是盖好房子也没人买。这样，你们继续种，不过将来我们真动这块地的时候，你们得腾出来，到时候我们有了钱，该怎么补你们还怎么补你们。”
“不行，现在就得说好怎么补，一个人两万，少一块也不行。”
“兄弟，你饶了我行不？彭海开发那是国有企业不是哪个人能说了算的，你这个价码我回去一上会，人家还不掴我的嘴啊？土就是土，不是金子明白不。”
“一万五到两万，我们打听过，就这个数。你同意呢咱们签个合同，我们领了钱后再也不找你；你要不同意，我们就到法院起诉，看到底得多少钱。”
“刘富安，能协商解决多好呢，为什么非要打官司。”赵辛兰一听刘富安要打官司就象听到防空警报，顿时急了。
“容我想想。”李朝阳心里明白，如今补一万五是多了一点，可再过两三年就远不止这个数了，他巴不得赶紧把这个事早做个了断，省得将来赔更多。
“这样，当着赵庭长的面我说个实在的，一万三！你们看我是不是有诚意？要行，公司其他人的工作我去做。趁现在公司还有点钱，你们抓紧，年底就能把钱领出来，再晚我就不敢保证了。我也快退休了，这个事是我办的，我负责给办完，不然我一退你们找谁要去啊？”李朝阳推心置腹地说道。
     刘富安和村民们接受了这个协议。双方约定，年底前付款。
     一场风波总算化解了，上上下下都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彭海中院彩旗招展，鲜花遍地，欢声笑语，贵客盈门，人们看到一个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彭海市中级人民法院。那一天，没有一个上访的，也没有一个来鸣冤的。秦宇悬了半个月的心总算放回到肚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