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凡尘，而每一个基层法庭都即是一座城池，这里人流熙攘、人声鼎沸、人心忐忑、人人警戒。事实上，人们往往是不得以来此，进城的人皆是冲着这座城池中最神圣的支柱——法律而来，也是冲着我们这些守城人的信仰——公平正义而来。改用钱钟书先生的围城名言，法庭这座城池，城外的人不想进来，城里的人不想再来。是的，钱先生把婚姻比作围城，是浪漫的妙喻，但法庭这座城，如此比喻却是尴尬的。或许在人们眼中，此城之所以显得威严肃穆，是因为城墙皆由如同一块块冰冷青石板的法律条款堆砌而成的，天网恢恢，法不容情，人非逼不得已，是不愿意迈进此城的。

　　在基层法庭工作将近两年，我所接触到的大多是社会底层人士，在这个阶层中，他们大多数人宁愿讲人情世故，也不愿接触陌生的法律条文；他们宁愿相信吃亏是福，也不愿运用法律武器自我保护。身为法官，我们眼中神圣庄严且光芒四射的法律精神，放置他们面前，有时却出乎意料地黯然失色了。比如，当法律遇上道德……

　　　　　　　　　　　　 为一个母亲的谎言保密

　　 一位二十出头的农村青年，因家境贫穷，为了补贴家用以及帮助还在读书的弟弟完成学业，他背井离乡，初来武汉打工，每月的工资大部分都汇给了父母，但在一次借骑老板的电动摩托车去银行汇款路上，不慎撞伤了一位本地九零后男孩，交警认定农村青年承担全部责任。随后，农村青年被老板炒了鱿鱼，同时也被告上了法庭，九零后男孩要求赔偿医药费七千元。

　　在进行庭前调解时，穿着时尚的原告九零后男孩和母亲一起来了，那男孩一脸稚气，但说话骄扬跋扈，开口就以强硬的态度要求农村青年一分不少的赔偿其全部经济损失，那位母亲则安静地坐在旁边，一边温柔的拨开儿子长长的头发给我看伤口，一边劝着儿子注意说话口气。我耐着性子进行调解，向那位母亲分析了只有在赔偿金额上有所让步，才能及时得到赔偿款，同时也化解了判决后执行难的问题。那位母亲找机会避开了她的儿子单独对我说：“我帮儿子立案时，就只针对医药费部分进行了起诉，其他的花费都没有再计算，因为我了解到被告是个农村青年，刚刚来武汉打工，并且还因这个事情丢了工作，就不想要求他赔偿太多了。现在我也希望通过调解尽快得到赔偿，化解这场纠纷。我愿意减少两千元，我的儿子有点任性，但我能说服他，希望那位农村青年能同意我的意见。”

　　唯唯诺诺的农村青年面带难色，犹豫了好久，艰难的说：“我只有用这个月的工资三千块来赔偿，因为之前就靠几百块钱维持一个月生计，没有任何存款……。”话没说完，那位时尚男孩大发雷霆，他骂农村青年得寸进尺，不吃敬酒吃罚酒。今天赔偿不到位，就要叫他的兄弟过来教训农村青年了。男孩母亲把儿子推到了外面，我判断调解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了，就去做开庭准备，办公室里只剩下男孩母亲和农村青年。

　　十多分钟后，我通知双方开庭时，得知原、被告双方已经达成了调解意见。我惊奇的问到，赔偿多少钱，那位农村青年始终沉默着，而那位母亲则不安的看着门外，小声的对我说：“还是三千块，但我给儿子说是五千块，我愿意拿出我自己的钱来补齐差距。因为这位农村青年只比我儿子大几岁，却放弃了求学机会，出来打工养家，还有个弟弟在读书，他为父母分担压力已经很辛苦了，这么一位孝顺懂事的年轻人，能赔偿我们三千元也已尽了他的全力了，如果我还要求他父母拿钱出来为儿子承担责任，那我就不道德了。可我的儿子性格有些固执任性，我希望一会给我儿子赔偿款的时候，法庭能为我保密，我不希望他为这件小事而去犯大错。在我眼里，两边都是孩子。”话说到此时，那位农村青年已是泪流满面，感激的看着那位为包容别人而欺骗自己儿子的母亲。

　　诗人雪莱说，道德中最大的秘密就是爱。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对子女的爱如同大海，她包括了溺爱、呵护、宽容、体贴、理解、纵容、纯朴、无私、寄托、牺牲等等，对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她对儿子、对儿子同龄的晚辈，即是雪莱口中充满了道德的爱。我没有资格评论她的抉择是否对错，但在她的这份充满着博爱的的谎言面前，我毅然选择了为她永远保密。

　　　　　　　　　　　　　向越战老兵庄重的敬礼

　　老罗是开着出租车来立案的，他头发花白，根根直立，但身材魁梧，器宇轩昂，唯一让我好奇的是，说话声如洪钟的中年汉子，耳朵上却带着助听器。案情很简单，老罗的出租车在转弯时减速慢行，被后面一愣头青年所驾驶的超速大货车撞翻在地，老罗人伤车损。那青年把昏迷的老罗送医院后，交了六千块的治疗费就离开了。后来交警认定青年负事故的全部责任。

　　老罗伤好后上门索赔，被毫无修养的肇事青年锤了几拳，还被骂，送你去医院治疗已经够给面子了，现在还以讹人来发财。老罗说到此，激动了起来，“我退伍二十多年了，除了当年在战场上要我命的敌人，再没有人动过我一个指头，如今吃了这个毛头小子几拳，我真是咬碎牙齿吞进肚子里忍了，如果回到八十年代，我一掌就可以让他趴下站不起来。我相信现在法律健全了，一切纠纷都由法律说了算，今天你们法庭得为我出口气，能让他臭小子赔偿我全部经济损失就够了，他打我那几下，我就原谅他的不懂事算了，当年我扛着枪打仗时，他还没生呢，哎，现在的年轻人啊，浮躁的不知天高地厚了”。

　　我小心地劝慰着老罗，就和他闲聊了起来。七十年代末，二十出头的老罗打起包袱扛着枪，冲进了抗越的战场，残酷的战斗、恶劣的环境锤炼了老罗不怕死的精神，在一次冲锋中，老罗被一颗身边爆炸的炮弹轰晕了过去，醒来后，右耳失聪，身上嵌进去几片弹片。随着战争的结束，老罗光荣退伍，回武汉后，在交通管理局上班，因性格耿直，心口一致，一直没有当上领导。九十年代，下岗的大潮把老罗冲下了岗位，以开出租车来维持生计。不幸发生了此次交通事故，身体的伤情倒无大碍，但出租车的损坏，几乎让老罗失去了养家糊口的饭碗，理直气壮的索赔又挨了那缺德的青年几拳头，于是，愤然来法院起诉了。

　　我尽快的给老罗安排了开庭，庭审中，肇事青年说为老罗在医院垫付了医药费六千块，要求法庭一并处理，但因当时为了逃走而忘了领取医院缴费发票。老罗的代理人意见为，被告没有证据证明该费用是其垫付，对此不予认可，原告老罗提交了费用发票，法院应当认定该费用是原告支付的……

　　话说当时，老罗呼的站了起来，对代理人吼起来，这个钱就是他出的，你怎么能胡说八道，我老罗是穷，但还没穷的没有了道德和志气……

　　春秋管仲说，君子，道德当身，不以物惑。哲人说，诚信，是生意成功的黄金法则。但在这里，老罗的这一席怒吼，震撼且感动了对方。肇事青年当庭向老罗道歉，知道了老罗所经历过的战火洗礼，顿时肃然起敬，双方迅速进行了调解，老罗分文不少的得到了赔偿。老罗的诚信，创造了比黄金还珍贵的价值，那就是唤醒了周边人对道德的固守，在物欲横流的时代背景下，激起了我们对传统道德的沉思和怀念。面对着走出法庭大门的老罗那伟岸的背影，我在心中庄重的向他敬礼！老兵，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你完美取胜。

　　　　　　　　　　　　　 道德由谁来管

　　 这道德由谁来管？当这个问题出自一位农妇之口，我们几个每天忙碌于案件审理、解决纠纷任务中的法官们瞬间石化了。

　　当天下午，来了一位穿着朴素的农村妇女，她如同遇见了多日不见的知己闺蜜，把家里柴米油盐的事情向我们娓娓道来，当说到她丈夫时，突然激动的哭起来，眼泪哗哗的掉了下来。原来她丈夫在外面当包工头多年，抛弃家里的老小，与别的女子生活在了一起，且生儿育女了。我们劝她，如果丈夫涉嫌重婚的话，可以提起自诉。当她了解到丈夫被判重婚罪可能要坐牢的后果，态度顿时掉头，开始倾诉负心的丈夫曾经是多么的爱她，多么的顾家，多么的孝敬老人，多么的疼爱孩子，现在只是一时的糊涂犯了错，不想要让他坐牢，只是想吓唬一下丈夫，希望他能回心转意，

　　当时法庭有办事的律师向她解释，重婚罪是自诉犯罪，只要你不起诉，他就暂时不涉嫌犯罪，也不会坐牢。那位情感丰富的农妇意外的喜笑颜开起来，执着的向我们发问，说不想让他丈夫遭受法律处罚，但如何能挽回丈夫的心。我们答复说，关于家务事方面的内容就不谈了，你丈夫的行为也属于严重违反了道德，我们法庭只管辖法律层面的纠纷，关于道德方面就无权管辖了。于是，那农妇就发出了之前的惊天一问……

　　是啊，这道德是由谁来管？此问题结结实实地把我们问的哑口无言了。是社会？或是国家？抑或是人们的良心？至于道德由谁来管，至今，我们几张整天为讨论案件因观点不同而争论不休的快嘴，依旧没有跳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有人劝农妇可以提起离婚诉讼，以维护婚姻自由的权利，再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未料，农妇急了，“离婚了，读书的小孩谁看护，年老多病的公婆谁照顾，家里公婆对我那么好，已经认我做他们的女儿了，只要丈夫能回心转意，我就愿意等他一辈子，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给公婆做饭了”。于是，她快步离去。

　　如此一位情深意重的女子，在法律和道德之间，她迷茫了，但她是有信仰的，即使难以实现成真的信仰，也会是她人生的寄托所在，这种信仰几欲绝迹，比如我们越来越推崇却日益稀少的孝道，比如感动历史的传统专一的贞洁妇道，比如被社会越来越淡化的家庭责任心等等，在法律面前，她是无知无谓的，但在道德面前，她是有滋有味的。

　　行文至此，我忽然想到了《西游记》，如果说法律恰似孙悟空，那么道德则好比是唐僧。悟空本领高强，善于斩妖除魔；唐僧手不缚鸡，满腔仁真善美。面对着社会的丑陋罪恶，代表法律的悟空就是一顿棒喝，而代表道德的唐僧则是用一颗仁心感化之。效果孰好孰坏，暂时无法评判。仅从小说中看，悟空虽严厉冷酷，杀妖无数，但妖怪依旧层出不穷；唐僧则一路慈悲，历经劫难，感动上苍，取得真经，回到大唐后宣扬佛法，感化万物。正如史上记载，唐朝轻法重礼，以教治国，社会秩序空前稳定，从而促就了万国朝宗的盛唐，从中我们可以大胆得出，玄奘西行所带回来的佛教文明即是推动大唐文明的直接力量之一，换言之，代表着道德的唐长老多少还是为当时的社会和谐作出了些贡献。

　　回归正题，当法律的悟空遇上道德的唐僧又会如何呢？两者虽为师徒关系，但相处并不是很默契融洽，徒弟未必听从师傅教诲而去闯祸，遭到师傅惩戒，而师傅的惩戒有时也未必是对的。然而，纵览小说全书，取经路上，悟空对师傅大多还是恭敬听命的，直至最后立身成佛。我们可以断言，这是唐僧的胜利，借用香港电影的台词，打打杀杀是没素质的人做的事，终究解决不了问题。是的，结合我们的比喻，最终是道德降服了法律。我并非要否认法律存在的意义和必要性，因为唐僧没有悟空护法，也或许只能在寺庙里敲敲木鱼。

　　通过文中故事，以及上述累赘的比喻，在此展现出了道德在法律面前的奇妙威力。正应了名言，道德是法律的最高级，法律是道德的最低级，但两者并非领导与被领导关系，通俗起来说，恰似夫妻关系，家里的地位高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关系和谐，就能化解一切矛盾，相伴永远。

　　每个基层法庭依旧是一座冰冷的城池，我们是忠诚的守城人，每日守护着冰冷无情的法律，而道德则是天空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为我们这些孤寂的守城人带来些许温暖与阳光。

作者单位：湖北省武汉市黄陂区人民法院